三岛祐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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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芥樋】风前絮

🌸本文注释较多,部分词语若不理解可能非常影响阅读体验

🌸背景设定在明治维新时期

🌸力求还原时代图像,若有常识性错误提前感谢指正


日头里是个大晴天,仲之町[1]的街道上,却有名女子撑唐伞[2]缓缓路过。

只消看上一眼,便能觉出,女子周身洋溢着快活的空气。她目若晨星,面如鹅卵,一头金发挽成扁扁的岛田髻[3]。发带别出心裁地选用了桃红色,拿来裁剪绉绸和服的则是明黄色的梅花纹布料。腰带是正红,绣着小朵小朵的芍药花,系在盈盈一握的蜂腰上。她一边走着,高木屐[4]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,一边精神抖擞地向街边店铺的伙计丫头们打招呼:“早上好呀!”

“樋口小姐今日兴致怎么如此好,怕不是遇着什么喜事?”

“哎呀,这还用说,还能有什么高兴事?那位‘学士服’——”

“就您多嘴!”樋口一叶嗔怪道,“什么‘学士服’啦,甚至‘燕尾服’也好,与我有什么干系!”

她虽然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,眉目间仍然洋溢着喜悦,边哼着“三月的天空,放眼望去无边际”[5],一边嗒嗒嗒地走远了。


人们拿来打趣樋口一叶的那位“学士服”先生,并非一般人物。他出身贫寒,年幼时便成了孤儿,由姨娘收养了去,与自幼相依为命的妹妹天各一方。不过几年,姨娘急病死了,转而投奔京都的二叔,狠狠地吃了个闭门羹。妹妹从书信中获悉,向他汇来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款,自言是养父母给的零用,攒下这许多以备不时之需。如今兄长有难,且拿了去专心求学。依仗妹妹定期寄来的微薄资金,这位先生刻苦念书,终于今年春季考取帝国大学,成为扬眉吐气的文学士啦。若问樋口一叶这般的花街女子又如何与其结了缘呢?这还得从他令妹讲起。

那是个阴雨天,距今已两月有余。一名乌发男子寻到店里,神情拘谨,怀里揣着几封信,请长火盆旁围坐的姑娘伙计瞧瞧:这信封上的印章,是不是本店艺伎的手笔?打杂的小丫头只瞥一眼,一拂袖子,嚷道:“这不是红叶姐的印嘛!”

“那,冒昧请问,这‘荻之屋’[6]里,可有位名叫芥川银的小姐?”

樋口一叶正从二楼台阶上下来,听闻此言,不觉暗吃一惊,倚着栏杆冲楼下喊道:“老爷可是从帝国大学来,名叫芥川龙之介的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您要找的阿银,这里倒是有一位。请上楼来吧,小女子为您沏茶。”

 

此阿银即是彼阿银,知晓这件事的人不多,因为芥川银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身世。哪怕是再尊贵的客人,借着酒劲询问她真名,也只会得到沉静的一笑:“妾身名叫阿银。”

六年来,芥川银向兄长去信拢共七十封,每封都由秋山屋的花魁尾崎红叶代笔。信中写养父母如何疼爱关照自己,连邻家姐妹也待她极好,其中八成是谎话。哪里来的什么养父母呢!与兄长分离后,时年九岁的芥川银就被卖到吉原做艺伎。哪怕是在下大雪的寒冷早晨,也要被呵斥着赶出被窝,天蒙蒙亮就在院子里练嗓。身着连棉絮都露出来的短外褂,吭哧、吭哧地学习跳舞。只是这样还不够呢,还要学着弹琴、敲鼓,为年长的姐姐们端茶倒水,甚至受人打骂,做人家的出气筒。某次樋口一叶从外头回来,芥川银正死死扒着楼梯扶手,不住抽噎。一位师姐从后头按着她,扇她巴掌,怒气冲冲地训斥道:“不中用的家伙!”旁人纷纷噤声,悄悄问才知道,今日演出,阿银带错了琴。演奏到一半,三味线的弦突然绷断,使师姐丢了个大丑。当晚,樋口偷偷溜进雏妓的房间里去,为阿银搽药粉,又拿芦荟为她敷脸颊。

樋口一叶素来是个爽快人,心地善良。她看小银可怜,时不时地拉扯一把,没想过日后反过来要受阿银的恩惠。银生性要强,勤学苦练,年纪轻轻便成了吉原的一小号人物,舞姿柔中带刚,尤擅剑舞。平日寡言少语,常戴一面纱出门,是寻花问柳的官宦子弟们心心念念的冷美人。每每有大户人家钦点阿银去府上献艺,她总喊樋口一叶同行,为她弹三味线伴奏。一来二去,樋口的名声也渐渐响了些,人们爱那一股子天真无畏的冲劲,都喜欢同她讲话。

只是,直到一年以前,樋口一叶都还不知道芥川银的真名。去年腊月,将军府请阿银去跳舞,席间小少爷借着酒胆,竟当着众人伸手去掀银的长衫。樋口当场摔了三味线,要同那浪荡子论理,将其痛斥一顿。这事儿叫鸨母知道了,少不了挨一场毒打,关禁闭一礼拜,只给水喝。半夜里阿银不声不响地钻进格子门,噙着泪塞给樋口一叶温热着的豆沙包。

“小女子真名芥川银,双亲亡故了,余下阿银和正读书的家兄。从今以后,一叶姐就是阿银的亲姐姐!”

 

妹妹奉献自己,用做艺伎赚来的钱供兄长读书,这份亲情实在可歌可泣!那这位芥川先生,又是如何寻到此地来的呢?

前面提及,阿银寄往她令兄的信件,信封上皆盖有红叶大姐的印。芥川龙之介生活清苦,又为人正派,怎会出入花街柳巷,更不可能认识这位红叶的印章了。一天他取了信,正要拆开来读,被旁的一位同窗瞧见了,揶揄道:“想不到芥川君也成了艺伎的情郎!”把芥川龙之介惹得脸色大变,非揪住他问个明白不可。

因此,才有了这感人至深的寻亲一幕。兄妹俩对坐着,沉默不语。小银梳了个颇具中华风格的天神髻[7],银簪斜斜地插在头发里。她身着深蓝色的苇草纹和服,打底长衫是浅紫色的,脚上的一齿木屐[8]还没来得及换下。芥川龙之介则穿得很朴素,鼠灰色外褂,两缕鬓发的末端有些发白,寂寞地垂在脸侧。

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,芥川银终于按捺不住,用双手捂住脸,悄悄地流下泪来。龙之介目睹此景,饶是八尺男儿,也不免动容得很。

“阿银,是哥哥的不好,使你沦落到如此境地。我会放弃学业,明天就去寻份工,哪怕是最卑贱的工作。我预支工钱为你赎身,我们离开这里,永远不再分开。”

“不!”阿银大叫一声,抽泣着,“请务必不要这样做。兄长若辍了学,小银这些年来吃的苦,不是便白费了么?我愿意等,只求兄长发奋读书,出人头地。”

他们又谈了许多,声音渐弱下去,毕竟隔着一道门,樋口不能听得很真切。开头她担忧着,阔别多年后兄妹相认,会否闹出什么乱子来,譬如某一方因激动过度而昏倒在地——但这份担心多余了。纸门哗啦一声打开,芥川银牵着哥哥的手,羞涩地向他介绍守在门口的樋口一叶。

“这位是樋口姐姐。我常提到,一直关照我的那位。”

芥川郑重地向她鞠躬,伸出右手来。樋口一时有些慌乱,不知意欲为何,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西洋的握手礼仪。她急忙抬起胳膊,可对方已经把手收了回去,对她讲句“唐突了”。这位年轻的大学生衣着寒酸,举手投足倒颇有风度,同他妹妹一样生了张精致又带点疏离意味的面孔。他咳嗽几声,又向樋口一叶行礼。

“樋口小姐[9],舍妹劳您费心了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
而樋口一叶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了。她只是望着他双眼,在心里想: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!

 

芥川龙之介再造访荻之屋的时候,偶尔带来两杯炼瓦亭的蜜瓜奶油梳打,或清月堂的今川烧[10],总之常是双份的。樋口一叶将这些意料外的馈赠左看右看,舍不得吃。盒子包好的便摆在橱柜上供起来,连谁也不给尝一口。

又是一个雨夜。姑娘们接了个远活儿,樋口来了好事[11],独自待在屋子里,百无聊赖地将门口挂的神灯[12]取下来,将罩子擦擦干净,又将热水烧上,给火盆添些炭。间或有人撩起门帘,向她招呼,询问别些姐妹的去处。樋口拿棍子拨拉炭火,边答道:“出去陪客啦!不知道哪个钟点儿才能回来呢。”

格子门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,珠帘再度被掀开,樋口扔了木棍,头也不抬地抢话道:“姑娘们不在!只小女子一个。”再仰头,竟对上芥川龙之介的脸,不免身上一激灵,赶忙起立,请他坐下。

“芥川先生今儿来得不凑巧,小银很晚才能回到哩。”

“不妨,在下等她就好。”

“您要不上楼坐坐?妈妈晚上不在,不收您茶钱。”

芥川有礼貌地回绝了。樋口一叶点点头,又自悔失言:提出免他茶钱这种话来,未免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。她默默坐着,摆弄面前的茶杯把儿,用余光瞅着芥川龙之介。芥川坐定了,转头听听外头的雨声,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来。樋口灵机一动,拾起话头儿来:“芥川先生这读的是什么书?”

“中华的一些诗词罢了。”

“先生涉猎甚广,真是能人呐。莫说诗词,小女子这般岁数,也认不得几个汉字。‘停在竹尖上呀,是那红蜻蜓’,您猜我怎么背下这些词儿的?全靠隔壁的红叶姐姐拿着假名给我一个个注音呐。您读的诗,讲的都是些什么呀?”

芥川用手指点着书页,念道:“人生只似风前絮,欢也零星,悲也零星,都作连江点点萍。[13]”顿一顿,解释道:“人的一生就如风中柳絮,不论悲喜,都要飘零成江面上的浮萍,讲的这个意思。”

樋口一叶连连摇头:“这不好,不好!净是些凄凉词句。您风华正茂,前途无量,读这样忧愁的文章做甚!”

芥川龙之介向来冷冰冰的脸上隐隐浮现了一丝很淡的笑意,很快又板正起脸色。“诗词有很多内容。”他向樋口说明,“也有描述天伦之乐、高洁志趣、家国情怀……”这时堂里挂钟响了,芥川一边说着“已经十点了吗”一边站起身来,侧身瞧一瞧外头,雨停了。

“那么在下先走一步。”芥川说,“书就留给樋口小姐罢。若阿银回来,麻烦转告在下来找过她。”

樋口一叶如获至宝地将书本怀抱着,应道:“好的,您慢走!”

——这本小书呀,不出两个月,就被她翻得皱皱巴巴,虽一知半解,到底也能在外头故作风雅地吟咏两句“待把相思灯下诉”“不知何日始工愁”了。

 

“哟,田山君,这是被哪位姑娘打发回来了?怎么这样地愁眉苦脸。”

“别提啦!”被唤作田山君的男子忧愁地答道,将肩上叠好的手巾[14]取下来,“阿叔,给我来个烤白薯,热乎点儿。”

推着小车的老头赶忙弯下身,从布袋里扒拉出来一颗大个儿白薯,麻利地添了些炭。

“给您现煨!究竟遇上什么事儿了?还是那位阿银小姐?”

“如果是就好了!我每每鼓起勇气,向她倾诉衷肠,她只是含笑跪坐着,也不拒绝。我就想:这便是我的爱情还有希望的证明!万万想不到的是,她的兄长,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,竟然找上门来警告我,毫不客气地让我‘不要再妄想接近小银’。这下我再登门拜访阿银姑娘,她就推托身体抱恙,不再见我。阿叔,你说,这明明是她哥哥从中作梗吧!”

田山花袋忿忿说道,又拧紧双眉,长叹一口气。

“我呀,决意不再出入吉原了。像这样,把带子低低地系在腰下的打扮,实际上我也厌恶得紧。错失这样一位美人实在可惜,但她令兄我真是应付不来!”

“田山君说的那位同学,可是名唤芥川龙之介的?”

花袋吃了一惊:“您怎知道?”

“这位芥川先生,常出入荻之屋哪,说是探望妹妹。樋口小姐,知道不?发疯似地迷上他啦。前不久还收了他好些礼物,当宝贝藏着,不给人瞧呢。”老头用黄麻纸包好热腾腾的烤白薯,“慢走,不送!”

不知是我们这位田山君走漏了消息,还是说樋口一叶的恋火烧得太旺,实在难以装作看不见,竟闹得仲之町人尽皆知,四下里风言风语有增无减。论理说,吉原的姐儿们才不忌讳有几个情郎,樋口一叶却又羞又臊,人家当她面提一句芥川龙之介,都要红着脸辩白道:“才没有这种事情!”

偏偏这当儿,芥川又频繁出入荻之屋。樋口一叶先是躲着不见他,可到底忍耐不住,听着人的脚步声出了门,便掀起帘子朝外跑,在吉祥盐[15]旁踮起脚尖望啊望,看那人的背影走远了。没有生意的时候,也偷偷学起往常不屑一顾的老鼠叫[16]来。阿银洞察她的心思,找借口拉樋口一起谈天,她却一会儿在旁痴痴地坐着,一会儿又格外健谈地说些疯话,令银哭笑不得。

一个午后,帝国大学的几名文学士登门,人们又拿樋口一叶打起趣来,问他们认得不认得一位芥川先生?见得到的话请传个话,快把咱家姐姐的魂儿给还回来!樋口在纸门后面摆弄簪子,将外面的哄笑听得真真切切,不留意将手指头给扎破了。心一横,她拉开门探出头去,冲众人喊道:“什么心啊魂儿的,我不要谁还!算我是个多情的人儿,又怎么样!我仰慕芥川先生,他有学问,又有志向,纵使家境清贫一点,我也愿同他结交。你们谁也甭想取笑我!”

“哎呀,这位姑娘还不知道么?芥川先生马上就要不清贫了呀。”

说这话的正是田山花袋。他一改二流子的打扮,斯斯文文地戴着眼镜,只是有些胡渣没理干净。他换了个姿势,将腿盘起来,抽一口烟斗。

“芥川君他,被法学部的富家小姐看上啦。见返柳[17]那儿右拐,第二个岔路口的冢本宅邸[18],就是那家的小姐。她不但不嫌弃芥川君的贫寒,还愿意帮小银赎身,接回府上同吃同住呢。唉,俺也是最后一次来啦!今后小银就是枝头凤凰了,我更高攀不上。哪里知道她这么狠心,连道别也不愿意见我一面!”

樋口一叶呆呆地听着,脸色苍白得很,也忘了拉上纸门。良久,才颤颤巍巍起身,怀里的细工花簪[19]落了一地,叮叮当当。

 

七月十五[20]的庙会又要来了。家里有小孩儿的,早已闹得鸡飞狗跳,吵着要买新衣裳新玩具,好在小伙伴中大出一把风头。年轻姑娘们更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和服料子,有些家底的小姐们,连木屐趾襻儿也要做闪缎的哩。

日子熬呀熬呀,终于到了七月半。樋口一叶在镜子前坐了好半天,最终盘了一个胜山髻[21],隆重地插上三支玳瑁簪子[22]。女伴在外头唤她,她只答一句:“马上来!”站起身抚平淡蓝色荷叶纹的和服。今日樋口打扮得十分素净,乍一眼看去低调,第二眼却不得不赞叹无比精致呢。连脖子上也擦了厚厚一层官粉,鹅黄色丸带[23]用料是讲究的佐贺锦[24],腰带上印染着雏菊,与一头耀眼的金发相得益彰。“求求老天爷啦!”她心里想,“千万不要遇见他!”一只手却小心地将发簪扶了又扶。

游行队伍吵吵嚷嚷地过去了,街边点起灯笼,待一群女孩子将祭典逛了一周下来,已经八点一刻。没碰到那个人的面,樋口一叶暗暗松一口气,又有点怅然若失。“你们吃苹果糖不吃?”她问女伴,“我去买两个来。”

穿过身着夏衣[25]的人流,躲开扛着长柄灯笼[26]追打的孩童,樋口从荷包里取出四分钱,向摊主要了两颗糖果,一手拿一个。阿银现在在哪里呢?她惆怅地想,怕是同她令兄在一起吧。或许还有旁人作伴……一抬头,有人喊她:“樋口小姐?”

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!芥川龙之介穿着黑色背后印有家徽的和服,右手也正举着一颗苹果糖。樋口一叶想逃,却动弹不得。

“为舍妹买的。樋口小姐玩得还开心?”

樋口一叶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“每年都是些一样的玩意儿罢了。”她说,“芥川先生同小银二人来的?”

芥川龙之介欲言又止,只把目光转向别处,说:“就算年年都相似,到底热闹一些。”

“——这么说,不止您二位,还有别的漂亮小姐一起喽?”

“樋口小姐如何知道?”

“也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。呀,怪我多嘴了,过问您的事情。怕也只是点风言风语罢了,您说是不是?”

芥川沉默了一小会儿。

“不能说没有这回事。”

长久压抑着的泪水涌上眼眶,樋口一叶强忍着眼泪,狠狠啃了一口苹果糖,从酸甜中却尝出苦味。“是嘛。”她说,“肯定是位好女人,祝福您!”

她似乎听到芥川龙之介问她:“樋口小姐当真这么想?”于是她只扬着脖子扫视树上的灯火,嫣然一笑,紧紧握着残缺一块的糖果,用力得骨节都发白。

“芥川先生,您相信那些闲话呀?劝您一句,信那江湖骗子的嘴,都不要相信艺伎的心。对光顾的老爷,我们个个都表现出万分恋慕,只是花街女子讨您开心的伎俩罢了。既然邂逅如此良缘,就该好好珍惜才是。祝愿芥川先生平步青云呀!”

樋口一叶一边这么说着,一边突然回过身子,将自己没咬过的那支苹果糖不由分说地塞到芥川手里。“小女子请您尝的。”她说,“可不许偷偷便宜了尊夫人!”

她提起裙摆,跑进人群中去了。在花街中穿行的人们像一条河,喧闹地流淌着,将这对男女的影子分隔在两岸。

 

从盂兰盆节以后,芥川龙之介没再来过吉原。时光走过挂玉菊灯笼[27]的季节,艺伎们换上红叶花样的衣裳[28],天气冷起来了。芥川银闭门谢客,有时长久地不在店里,很少有空与樋口一叶谈心,也小心翼翼地避开芥川龙之介的话题。

这天阿银起了个早,心血来潮说要为樋口梳个漂亮的头发。“姐姐,你瘦了。”她说,“梳个横兵库[29]如何?咱们出去漂漂亮亮地散散步。”

“那不要,太花俏了,我可配不上。有什么朴素点儿的发髻吗?”

芥川银不语,只默默抚摩樋口一叶的长发。那金发曾光泽亮眼,如今随着主人的孱弱而日渐黯淡。樋口又咳嗽起来,弓起脊背,身子不住地抖动着。

“一天到晚咳个不停,真是和他一样啦。不知道草津温泉[30]能不能治得好呢?”

“梳好了,姐姐。”

樋口一叶抬起头,镜中的自己竟梳着圆髻[31],发簪上的流苏斜斜地坠下来。她双手掩面,禁不住又失声痛哭。

 

芥川银是十月份搬出荻之屋的。芥川龙之介携冢本小姐一同前往,撕了她的卖身契。小银坐上漂亮的马车离开,大家都在街边为她送行,只有樋口闭门不出。临行前夜,樋口一叶用小菊手纸包着一副金耳环,一定要赠给芥川银。

“未来你出嫁时,姐姐便不能去看你了!这是我娘留下的,我也用不着了。不嫌弃的话,就收下吧!小银呀!”

没有过很多时日,芥川龙之介与奏任官[32]的独女冢本文结了婚。几年后,樋口一叶病逝于吉原,时年二十四岁。有传言说,目击到冢本家的老爷去净闲寺[33]祭拜,不带纸车马也不带花圈,只在坟墓前头烧了一大包袱诗书。

再没人记得那些事了。又到了赏夜樱[34]的时候,伫立在大门口的也仍是那棵回头柳,风吹柳絮如三月飞雪。微醺的公子哥儿们恋恋不舍地回首望去,半掩着的纸窗后头,是不是心上人的倩影呢?

 

[1]新吉原花街的主干道。吉原,日本第一的花柳街。1657年大火之后日本桥的吉原被烧毁,幕府命令吉原搬到浅草附近。之前的日本桥吉原称为元吉原、浅草的吉原称为新吉原,本文所说的吉原指后者。

[2]即油纸伞。当时时兴撑中国传去的油纸伞,哪怕不下雨也有姑娘撑着花纹美丽的伞在花街游走。

[3]流行至今的未婚女子多梳的一种发髻,在花街也很有人气。

[4]艺伎身份越高,穿的木屐越高。

[5]日本民歌《樱花》的歌词。

[6]取自樋口一叶曾就读的私塾“荻之舍”。

[7]高阶艺伎的发型,常是仅次于花魁的艺伎使用。

[8]艺伎跳舞时穿的鞋子,要不停走动才能站稳,通常是很难静止而不摔倒的。

[9]芥川作为文学士,尊称艺伎为“小姐”是在自贬身份。可以看出对樋口一叶非常尊重。

[10]明治维新时期比较出名的洋食与和食店铺甜品,店铺直到现在都还开张的。

[11]来例假。

[12]挂在店铺门口祈求财运与平安的灯笼。

[13]出自王国维《采桑子》。后文的词句也是王国维作品。那时的日本文人以熟读中国典籍为荣。

[14]这是二流子的打扮。后文“将袋子低低地系在腰上”相同。

[15]妓馆门口堆放的驱邪求吉利的盐。

[16]一种艺伎间流传的召唤客人或情郎的法术。

[17]吉原入口左侧的柳树。尽兴后的客人归途时被青丝缠绕意犹未尽的感觉。又作“回头柳”,形容客人离去时恋恋不舍回望。

[18]芥川龙之介先生真实的妻子名为冢本文。

[19]日本传统头饰,可用来区分艺伎的从业年限。第一年戴长流苏,第二年小碎花,第三年为大花。文中樋口一叶所戴为大花。

[20]盂兰盆节,也作七月半,日本盛大的传统节日。

[21]胜山是吉原真实存在过的名妓,该发髻整体偏素雅恬静风格。

[22]玳瑁簪子在当时是奢华的代表,日本政府曾在吉原禁用玳瑁簪,以矫正奢靡之风。因此艺伎多改用银簪等。樋口一叶不仅插玳瑁簪,还插上三支,真的非常非常隆重!

[23]正反面花纹相同,应用于礼服的一种腰带。

[24]制作腰带的高级布料,非常轻便透气,纹色与西阵织相比更为沉稳内敛。

[25]祭典时各街道制作的统一服饰。

[26]游行时提的一种灯笼,在祭典当天用长柄灯笼打人是孩童间“报平日之仇”的一种方式。

[27]指初秋。玉菊是吉原真实存在过的名妓,挂灯笼是为了纪念她。

[28]艺伎的和服、头饰等穿着纹样大多是按照季节更替而更换的。

[29]自古以来象征吉原的发式,也有说法是花魁的发型,十分华丽。

[30]日本有名的温泉,号称“除了相思病,什么都能治”。

[31]日本已婚妇人梳的发髻。

[32]日本高级官吏,服务于天皇。

[33]吉原北面的小庙,安葬了安政二年地震而死的妓女尸首,此后,用于收埋无依无靠的妓女尸体。

[34]指春季。春天吉原会在街道旁种樱花树,或者装饰灯笼供人观赏,同玉菊灯笼、仁和贺戏共称吉原三大景致。

END

感谢阅读!这篇注释写了一堆,打着打着可能有些词就被我漏掉了,加之笔力薄弱,如果有哪里不太理解的欢迎指出~

蛮喜欢樋口一叶(三次元),因此早就想写一个吉原Paro了。感觉樋口一叶是那种外柔内刚的女子,牺牲自己的爱去成全对方的仕途,也是心甘情愿的。芥川龙之介呢,爱妹妹胜过一切,或许也曾纠结过,在祭典上拉下脸面问樋口一叶要一个回答,却被推开了。谁不是风前絮呢?欢也零星悲也零星,他们各自飘散开去,最后还是随波逐流,终于错过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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